勇于单独
没有人的样子是存在要他成为的样子,社会、文化、宗教、学校由于握有权力,往往扼杀了孩子的童真。小孩是无助的,他倚赖着外在的一切,所以要将他塑造成什么样子都可以。他们不让他按照自然的方式成长,处心积虑要将他变成一个“有用的人”,如果任由孩子自行成长,谁晓得他将来对这个社会是否有任何用处?社会当然不愿承受这种风险,一把抓住孩子就开始将他打造成符合它所需求的样子。从某个角度来说,这等于是扼杀孩子的灵魂,然后给他一个错误的身份,所以他永远不会想念他的灵魂、他的存在。这假的身份是一个替代品,可是,假的身份只有在当初给你这个身份的同一群人中才好用,当你一个人的时候,这假的身份开始散落,被压抑的其实面目开始展露出来,所以你才会害怕单独一个人。没有人喜欢自己孤伶伶一个人,大家都想要隶属于某个群体,还不只一群,是很多群,宗教团体、政党、扶轮社……还有许多其他的小团体。你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需要团体的支持,因为一旦失去支持,那虚假的身份就会粉碎。每当你一个人的时候,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,这么多年以来,你以为自己是某个人,突然间在你一个人的时候,你却发现你不是自己所以为的那个人,这样的疯狂让你感到害怕——那你是谁?
多年来的压抑使真实的身份要花点时间才会现身,神秘家称其与假身份之间的鸿沟为“灵魂的暗夜”,是非常恰当的说法。你不再是那假的身份,但你也还不是真实的自己,你处在一个模糊的状态中,不知道自己是谁。西方人的问题甚至还更复杂,因为他们尚未发展出任何方法来发现真实的自己,好让灵魂的暗夜趁早结束,西方对静心还一无所知。静心其实只是一个静下来独处的空间,在等待中,真实的自己悄然展露。静心不是一种作为,而是静静地放松,因为,你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你的假人格,多年来所有你曾做过的事,都是来自人格的旧习惯。要革除旧习惯十分不易,这么多年来,你戴着假的人格面具在过活,这顶面具是你所爱、所敬重的人给你戴上的……他们这么做并非出于恶意,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,但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。这些人没有意识:你的父母亲、老师、牧师、政治人士,他们都毫无意识。当一个人是无意识的时候,即使是出于善意,这善意也会变成有害的毒。所以每当你一个人独处时,便会感到很深的恐惧,因为忽然间虚假的人格开始消散,而真实的身份要花点时间才会出现,你已经失去它太多年了,不得不考虑一个事实,那就是去填补这么多年的空隙需要时间。
在恐惧之中你会有这些感觉:我正失去我自己、我的判断能力、我的理智、我的头脑、我的一切……因为别人所给你的“自己”,包含的就是这些东西,看来你就快疯了,于是你赶紧找事情做,好让自己有得忙。要是没有别人,最起码有点事做做,于是假的身份继续忙碌,就不会消失不见。所以,人们最怕的就是假期时间。从星期一到星期五,他们都在期盼着能轻松一下,但周末却是全世界最糟的时间,周末有更多的意外事故,有更多的人自杀!更多谋杀、偷窃、强暴事件发生。真奇怪……这些人在要工作的五天里,一切都好好的,可是一到了周末,他们有了选择的机会,要不是找事做,要不就是放松一下。但他们的放松是很可怕的,因为假的人格会消失,还是有点事做好,什么蠢事都行。有的人去海滩,所以你可以看到去往海滩的路上车水马龙,而如果你问他们要去哪里,他们说:“远离人群。”明明是一群人跟他们在一起!而所有的人都要找一处僻静的地方。事实上,如果他们待在家里不出门的话,会更孤单、更没有话说,因为所有傻瓜都出门去找一个远离人群的地方。他们匆匆忙忙地赶出门,因为两天假期一下子就过去了,他们要早点到那里——不管是哪里。在海滩上,你会看到……到处都是人,到街上看都没这么拥挤。奇怪的是,他们个个轻松自在地做日光浴,上万名游客挤在一个小小的海滩做日光浴,还挺悠哉的。要是只有一个人在那里,我想这个人大概没办法放松。但是由于他知道有其他许多人在他身边,大家都在放松,这些是待在办公室的同一群人,也是走在街上的同一群人,现在这群人都出现在海滩上。
假的自我靠的是大众才能存活,当它被独自留下的时候,你就会开始觉得局促不安,想静心的人必须了解这一点。别担心,会消失的可以让它消失,抓着它也没什么意思,反正它不属于你,它也不是你。当假的身份远去之后,那个没有被污染的、清新的赤子将会自行出现,没有人能回答你的问题:“我是谁?”时候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。所有静心技巧的功用,不是为了给你真实的身份,而是协助你撤销假的身份。你无法给任何人他的真实身份,要是有任何方法能给你真实的身份,那就不是真的。你早就拥有了,只差你必须把假的那一层掀去。换个方式说,师父会将不属于你的东西拿走,给你本来就是你的东西。静心不过是能够安静与单独的勇气,于是慢慢、慢慢地,你开始在自己身上觉察出一份新的品质,一种新的活力、新的美感、新的智慧。不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,是从你里面滋长,根就在你的本质里。假如你不是怯懦胆小之人,开花结果的时节自会降临。
唯有勇敢、有胆识之人才具有宗教品质,那些定期上教堂的人,还有印度教徒、回教徒、基督教徒,这些人是不敢追寻真理的胆小鬼,他们把假的身份抓得紧紧的。在你出生之时,你充满了生命力、意识,是那般的敏感细腻,看看小孩充满新奇的双眼你就知道!只可惜,迟早一切都会被虚假的人格给掩盖了。没什么好怕的,你能失去的也只有那该失去的,趁早失去才好,因为它待得愈久,就会变得愈顽强。而且你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,不要在你明白真实的自己前就先死了。能以真实身份活过,而且能以真实身份死去的人,是这世上唯一的幸运儿,因为他们知道生命是永恒的,死亡是幻象。
只要做你自己,一点都不要在乎别人,你会在心中感到无比的轻松与深深的宁静,禅宗叫这做“本来面目”:放松、没有紧张、没有假装、不做作,没有什么该与不该。“本来面目”是种诗意的表达,不是说你会有另一张脸叫“本来面目”,那是同一张脸孔,只是没了紧张、没有批判;同样一张脸孔,只是不再看不起别人;同一张脸孔,带着这些新的价值,这就是你的本来面目。
俗话说得好:许多人之所以会变成英雄,是因为他们没有勇气做懦夫。假如你是一个懦夫,有什么不对?非常好!这世界需要懦夫,不然哪里来的英雄?这样的人为创造英雄提供了背景,没有他们,就没有英雄。做你自己,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。麻烦就出在以前从没有人对你讲这种话,每个人都要管别人闲事,告诉你该这样或该那样,连小事都不放过你。
在学校里……我那时还只是小男孩,可是我非常痛恨别人来告诉我该怎么做,老师们于是来收买我:“如果你乖乖的,你就可以当天才。”我说:“谁稀罕当天才?我只要当我自己。”我以前常在坐着的时候把脚翘在桌上,看到的老师都觉得我目无尊长,他们会说:“这像什么样子?”“这是我和桌子的事,桌子都没说什么,你们干嘛那么生气?我又不是把我的脚翘在你头上!你该跟我一样放轻松,而且这种坐姿可以帮助我更了解你上课所胡扯的东西。”我答道。
在教室的其中一边有扇很美的窗子,外面是花草树木,还有小鸟和孔雀穿梭于其间。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看窗外的景色,老师会走过来说:“你为什么不干脆待在家里就好?”我说:“因为我家没有像这样的窗户,这扇窗可以看到整片天空,而且我家的房子周围看不到孔雀和小鸟。我住在市区,附近都是房子,小鸟不去那么拥挤的地方,孔雀也不会想唱歌给那里的人听。”“不要想我在这里是为了上你的课!我付了学费,你只是一个仆人,记住这一点。如果我这科没过,我没有什么怨言,更不会觉得难过。但是如果这一整年,我必须假装在听你上课,而其实我是在欣赏窗外的风光,那我的生命就是虚伪的,我才不要做一个假惺惺的人。”
不管大小事,你的老师、教授们总要你按照他们的意思做。在那个时代,学校规定学生要戴帽子!我并不讨厌戴帽子,从离开大学之后我就开始戴帽子,但在那之前我没戴过帽子。我的第一位老师有点为我担心,他说:“你这样是在扰乱学校的秩序,你的帽子呢?”我说:“将校规拿来看,看上面是否有提到所有的男生都规定要戴帽子,如果没有的话,你这是在违反校规。”他带我去见校长,我告诉校长:“我都准备好了,只要告诉我校规里哪一条写着学生该戴帽子,如果戴帽子是强制规定,我也许甚至会转学,但先给我看校规。”校规并无明文规定这一项,我说:“你能给我一些合理的理由,说明为什么要戴帽子吗?戴帽子会让我更聪明?还是让我命更长?我会变得比较健康吗?”我又说:“据我所知,班高省是全印度唯一没有规定戴帽子的地方,那里的人也是最聪明的。旁加比省正好相反,那里的人以头巾当作帽子,看上去你以为是他们怕自己的聪明会溜走,所以用大头巾将他们的头包住?那一省的人是全印度最笨的人。”校长说:“你的话似乎是有那么一点道理,但戴帽子是学校的规定,如果你不戴的话,别人也跟着不戴。”我说:“那有什么好怕的,只要取消这个传统的规定不就好了?”就算明知道是没有意义的事,别人也仍要强迫你去做。
小时候我留的是长头发,那时我常常在我爸爸店里进进出出,因为他的店和我们家房子是相连的,房子位于店面的后方,所以进出总要经过店里。客人看到我会问:“这是谁的女儿?”因为我的头发太长了,他们没想到一个男孩会留那么长的头发。我爸爸老是为这件事觉得很难堪,他尴尬地说:“他是男生。”“可是”他们说:“怎么头发那么长?”有一天——通常他不是那个样子——他为了我的长发又被惹火了,他握着平常店里剪布用的剪刀,亲自动手剪了我的头发,我一言不发地让他剪!这倒令他没想到,他说:“你什么话都不想说吗?”我回答:“我自有我的方式说。”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我说:“你等着看。”我跑去我家对面的理发店,那个理发的老师傅嗜吃鸦片,是那一带我唯一敬重的人。那里有一整排的理发店,但我只对那个老师傅情有独钟,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,而且他也很喜欢我,我每次跟他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。我去找他,告诉他:“帮我理个光头。”在印度,只有当你父亲过世时,你才理光头,连他这个有鸦片瘾的人,也突然神智清醒过来几秒钟,他说:“发生什么事了?是令尊过世了吗?”我回答他:“别管那么多,只要照我的话做就对了,把我的头发都理光。”于是老师傅说:“说得也对,那不关我的事,过世就过世了。”所以我顶了一个光头回家,经过店里的时候,我爸爸看到我的样子,其他的客人当然也看到了,他们问:“怎么回事?这男孩是谁的儿子?他父亲过世了。”我爸爸说:“他是我儿子,而且我没死!我就知道他会搞事情,他早告诉过我了。”不管我走去哪里,人们会关心地问:“怎么了?你爸还好端端的啊?”我说:“人在任何年纪都可能会死,你关心的是我爸,不是我的头发。”从那之后,我父亲再也没对我做过任何事,因为他知道我所说的话很危险!我告诉他:“这是你造成的,有什么难堪的呢?你可以说:‘她是我女儿’,我又不会反对,但你不该用那样暴力、野蛮的方式干涉我,一句话都没说就直接剪掉我的头发。”
没有人让别人做他自己,那些别人告诉你的想法已经在你脑子里扎了根,变成是你的想法一样。只要放轻松,将那些制约忘掉,让它们就像枯叶从树上掉落一样离开你,宁可做一棵光秃秃的树,也不要有塑胶做的枝叶和花朵插在身上,那样很丑陋。本来面目的意思是:你不受制于任何的道德、宗教、社会、父母亲、老师、神父,你不受制于任何人,只根据你的内在感官去过你的生活,用自己的敏感度,你将找到本来面目。